2013年1月2日 星期三

即將被遺忘的


「你現在在做甚麼?」
外公兩眼無神的看著我,爸爸和媽媽站在一旁看著我和外公的互動,我雖然驚嚇,但不能將內心的情緒表露出來,我鎮定的回答外公的問題。

「我現在在當老師,是老師。」外公仍然一臉困惑,並問:
「在哪當老師?」我刻意強調咬字及加重音量,並放慢速度地說:
「南-崁-高-中,我在南崁高中當老師。」外公無神的點點頭,然後懊惱地用手托住額頭說,

「我現在甚麼都不記得了...不記得了...」

一旁的爸媽趕緊開啟了別的話題,而外公已癡呆的事實震撼了我,彷彿一顆炸彈在我內心引爆並轟隆迴響,許多回憶霎時湧上,過往的生活細節一一於腦海中浮現,我心裡有許多不解,而諸多的困惑最終只能歸結於難過的情緒,我強忍著,不讓紅眼外顯。而此刻全台灣壟罩於強烈冷氣團下,加上本來室內燈光就不強的外公家,可以說是更為晦暗了。

在返鄉之前,已聽聞外公日漸癡傻的消息,但畢竟未親眼看過,無法體會事實的嚴重性,只是在內心微微的感慨與難過。

我的外公在十幾年前,還沒退休前是位小學校長,至今我在和任何人提起他時,他的職業一直都是我自豪的,對於他以前的生活,我有許多片段的回憶可以拼湊出他的過往,那和兒時居住於台南外公家的經驗有關。

印象中的外公有著豐潤的雙頰和微壯的體態,他每天早起,上班前會用髮油將頭髮梳理整齊成誇張的旁分頭,那是我兒時記憶中外公的鮮明模樣,穿戴整齊後,外公會穿上黑亮的皮鞋,從倉庫中牽出年邁的偉士牌機車,並將車架起,奮力的以腳踩動著馬達,我很喜歡外公腳踩著的聲響,有時踩了兩三下即發動了,有時則是踩了數十下,機車仍然沒有動靜,因為每天狀況都不同,所以每當外公於發動機車時我都會仔細聆聽,偉士牌最後一定都能如願地發動,然後外公騎著它前往校園,這是一天的開始。

記憶中的外公總是面帶微笑的,熱衷於他的職業,他的職業是他以無比的勤奮及非凡的人格換得而來,他從小喪父,寄人籬下,生長於務農的家庭,而他於困境中用功讀書,逆流而上,彷彿一篇偉人故事。如同許多榮民老兵於老年時總是重複地講述著年輕時歷經的諸多戰役,外公也時常在聊天時,透露著他於教育界中闖蕩的過往,儘管大人們對這些多次提起的往事感到不耐煩,但看著他提起當年的往事,那開心的表情,可觀察出那是他這輩子的驕傲。

外公於中午時分回家吃午飯而後午睡,濃濃的髮油味撲鼻而來,這是外公家每日中午就會有的味道,兒時的我無法理解為何大人需要午睡,我充沛的體力於安靜的午後無處宣洩,我拿起農村中隨手可拾的破碎磚塊,於鄰居房舍的牆面上刻畫著;或者一塊紅磚充當起流理臺,吃完的布丁盒即是炒鍋,小湯匙即是鍋鏟,隨手拔起院子中的雜草丟入盒中,隨興的炒起菜來。甚至有一次我於廢棄的克寧奶粉罐中裝入幾把泥土,丟入幾粒曬於院中的玉米粒,並於罐中撒水且將塑膠軟蓋蓋上,置於院中某個角落,因為無心種植,所以也因此忘了它的存在,直至某天外婆發現了院中的奶粉罐,她以流利的台語斥喝著我,手上的牛奶罐晃動,我瞥見罐中的玉米已經發芽。

午睡時分,外公是安靜的,他總是沒有例外地睡午覺,這時間的回憶大多是我和我自己。

外公於下午務農,我有時也會一同前往,他和外婆務農時我則在一旁找事做,所謂的找事做不過是以發達的想像力於田野中找樂子。有一回他們在處理一條土溝,將我留置土溝的對岸而繼續工作,我多次提出越過土溝的想法不被他們採納,於是氣憤地對著外公說:

「你不抱我過去!我下次就不要來了!」

他回頭看了我一眼,然後將我抱至土溝的另一側,在那日之後,外公找到機會就會模仿我說那句話的模樣,他誇張的嘟嘴和刻意模仿我的語氣,現在回想起這段回憶,竟訝異於外公當時的淘氣呢!

整體而言,外公給我的印象仍是慈祥的,記得好幾次,他特別把我叫到他身旁,跟我說著他再過幾年就要退休了,雖然他熱愛這職業,但說到退休他的表情是相當愉悅的,他推算了他退休那年我和姊姊的年齡,那時的外公想像著未來,彷若有許多夢想即將實行。

隨著時光不斷推移,外公於退休後身體日漸退化,歷經幾次的大病和手術的折磨,外公的樣貌已難以窺探出過往的絢爛...

我常想,外公一生的風光偉業難道就因生命的凋零,而將化整為零?外公一生奉獻教育,為何無法安享晚年而是歷經磨難?若因果在現實生活中無法被合理解釋,我又應當用甚麼心態去解釋我的人生?

回到久違的台南外公家已是晚上12時,外公外婆都已睡去,我們一家人走進屋裡,小心翼翼地避免走路時發出的聲響吵醒外公外婆,我們熟悉的走向自己的臥房,經過外公的房前卻意外的發現尿桶,這讓我想起外公已無法控制大小便的聽聞,再看著外公漆黑的房間,想像著裏頭睡著的外公究竟變成了甚麼樣呢?而爸媽神經兮兮地催促我和弟弟趕緊動作,整個家中迴盪著詭異的氣息,這和記憶中的外公家相去甚遠。

隔天,外公如同以往早起,但不一樣的是,他不用再梳油頭了,也不需要再發動偉士牌機車了,過往帶點豐腴的健康體態,如今已是消瘦的病態模樣,他無神的吃著早餐,我前去和他打招呼:「阿公!」
他回頭看了我,「噢,珮瑩喔...」「你現在在做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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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吃過早飯後,就離開外公家了,這裡雖然以不復以往,但空氣裡仍然保有有著外公家特有的氣味沒有改變,仔細聞可以辨認的出,那是外公髮油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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