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7日 星期五

驚怖之美


驚怖之美


        這是當兵時發生的一樁真實事件。

        新訓倒數前二天,營區氣氛沈悶、浮躁。主因是離營在即,平日鮮少體力操練,加上成功嶺八月,氣候悶熱無雨,士氣已無限低迷。為此,眾士兵們食量比平日更少,我眼見幾乎滿溢出來的餿水,那在慘白日光燈下搖晃的漿液、肉條,一陣顫慄與不祥突掠過心頭,我遂想,機會終於來了。

        從軍營餐廳到餿水回收場,有一處很陡的斜坡,晚餐後,就著營區昏暗的路燈,每次負責搬運的同學都必須小心翼翼,傾身攙扶著餿水桶下坡,免得裡頭湯汁溢出桶外。那天,我迅速將我負責的桌子擦拭乾淨,便藉口今日有大量餿水,想去替那兩位同梯協助運送,中隊長看我工作已完成,也點頭應允。

        而這不祥的事件就此發生了。這一天剛下過雨,路面潮溼。我們三人一開始緩緩前行,至斜坡處,這過載的餿水開始有些傾斜,我們邊帶煞車邊緩慢前進,在斜坡最陡處,重心突然有點不穩,我假意要扶正餿水桶,私下卻使暗力,將桶子往反方向推。剎那間──就像黑色夜空綻放的華麗煙火般,全中隊150人份的餿水,竟直接傾瀉在狹窄的斜坡上了──那些綠色、紫色、黃色和肉醬色的糊狀物質,反射著昏暗路燈,如同短暫凝結的時間之油彩,瞬時暴散開來,在斜坡上形成一道金色的煙火瀑布,同時挾帶著夏日撲鼻的菜味與肉味。這種集視覺、嗅覺與心理震撼三重展現,是何等不尋常、何等壯絕的美啊。這兩位可憐的同梯臉色鐵青,面面相覷,而我則早已被這驚怖之美徹底擊垮,無法動彈了。

        為何至極的美總要求著一種顫慄與不安?原來人類對於美的本質之終極想像,並非依存於一種和諧、清潔的整體性嗎?這種不尋常的美,甚至打動了聞聲而來的中隊長,我見他憤怒的表情,在這極美的光暈籠罩下,逐漸變得柔和,一時間忘記記點或責罵。這種對於現實邊界的侵蝕與抵抗,無關道德的惡戲(反正,回房也是要練乏味至極的軍歌。),同時在形式上,又呈現完全自足,非受控的發展,這至美與醜惡邊緣的存在,讓我想起了小說金閣寺結局,那塔頂燃燒的金鳳凰,而我們則像小說裡那壓抑的小和尚,為了一次絕美的展演,一次對虛無的迎頭痛擊,而暗自流淚、狂喜。

        當然,還是免不了一陣責罵。那晚我們辛苦清洗著斜坡地板,到了退伍那天,我看見那斜坡在金光閃爍的太陽下,仍浮著一層油亮油亮的表面。每當我回想,至今的人生中,這樣的美,無疑是我見過,最令人顫慄的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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